上海有哪些魅力，足以讓五湖四海的年輕人特地為此遠道而來？恐怕電競，是出人意料的亮點之一。

　　近幾年，電競作為新興的體育產業，從最初被誤解，到漸漸為人所知。在上海，已漸漸匯聚起電競行業頂尖的金融管理人才、影視傳媒人才、俱樂部運營人才、職業電競選手和龐大的觀眾群體。如今的上海，已經成為公認的中國“電競之都”。“去上海”，是這個行業年輕人的夢想。

　　作為本系列第五篇，我們從電競這個角度，探討這座城市如何吸引年輕人。

　　上海，夢開始的地方

　　在上海想過安逸生活不現實，追求夢想的年輕人才來上海

　　1998年出生的古月澤宇是浙江人，世博會時來過上海，那時的印象就是“東方明珠”“特別繁華”。當時并未料到，有一天，這里會成為他神往的目標。

　　2014年，古月澤宇在一些業余電競比賽中成績不錯，他決心走職業道路。那時，全國90%的俱樂部、最高規格的官方電競賽事都在上海。“我跟家里人說，給我半年時間，讓我來上海闖一闖。”古月澤宇回憶。

　　2015年，收到了上海一家電競俱樂部青年訓練營的邀請，他拖著1個箱子、兩個包，終于踏上這片電競的熱土。從虹橋火車站出來，天高云淡，春風拂面，這就是夢開始的地方。

　　另一位“90后”十一，也來上海尋夢。他畢業于浙江傳媒學院播音主持專業，大學期間做過各種兼職，衛視、電臺實習不少，還跟過綜藝節目，但不知為何，總覺得格格不入。

　　當時，游戲《英雄聯盟》的官方正在網上招聘解說。十一喜歡玩這款游戲，立即前往面試。面試官試探：“如果通過，你必須來上海工作。”畢竟比賽、活動都在上海。十一一口答應。

　　起初，十一不習慣上海的生活，節奏特別快，人特別多，地鐵特別擁擠。每天從寶山坐公交車10站，換乘地鐵1號線再轉2號線，路上耗費3小時，有點超出想象。

　　而對古月澤宇而言，枯燥的訓練剛剛開始。

　　青訓基地在寶山顧村一帶，是一座3層別墅。十幾個選手住在一起，睡高低床。別墅的大廳就是每天訓練的地方。早上10點起床，基本功訓練；13點吃飯，14點、16點打兩場戰隊訓練賽；18點吃晚飯，飯后進行個人排位訓練，教練為每個人定制不一樣的訓練內容，練到凌晨1點，各自倒頭就睡。

　　訓練的日子一成不變，每周只有周日休息。這群年輕人懶得出門，過著封閉的日子，大半年里，大家對城市地標、街景一無所知。僅有的印象是燒菜的上海阿姨手藝不錯，常常一盆紅燒雞腿端上來，年輕人一搶而空。如果訓練任務完不成，沒趕上飯點，只能叫外賣，最常點的是黃燜雞米飯、沙縣小吃。吃了大半年，有人才意識到“這應該不算上海美食吧”。

　　漸漸地，古月澤宇遇到了瓶頸，他不甘心，每天加倍訓練，失眠、熬夜，乃至閉上眼，腦海里依然全是游戲。“你還沒成功，是因為你練得還不夠。這是我們電競圈公認的法則。”那段時間，他幾乎練到“神經衰落”。

　　母親前來探望，期盼他回去讀書，“但我態度堅決，一定要待在上海再嘗試一下”。拗不過兒子，母親只能回家。

　　3年過去，十一適應了工作節奏，而且更忙了。《英雄聯盟》的比賽改為主客場制，在上海解說的同時，還得頻繁去客場解說，一周有6天比賽，西安、重慶、成都等，每周飛來飛去，西安和上海當天往返是家常便飯。到了年末，手機上的航旅縱橫APP顯示，里程數已經打敗全國99.7%的人。

　　“我發現，生活節奏快，能鞭策你奮斗。在上海想過安逸生活不現實，追求夢想的年輕人才來上海。”十一說。如今，他把遠在黑龍江的父母也接到上海。父母各自在上海找了工作，都喜歡上海，認為“這里待人接物不需要整虛的，努力就能得到應有的回報”。

　　十一夢想著，如果40歲就能積累一定的資本，就去開一家網吧。電競圈的人大概都有一個網吧夢。

　　而古月澤宇已經退役，說起上海，“心情挺復雜的，但我還想在這個行業繼續做下去，轉為主播或者解說。畢竟，頂尖圈子還是在上海。”

　　這是一群有血性的運動員

　　感受到他們的可愛、真誠，不被人理解的掙扎，壯志未酬的遺憾

　　2015年，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，電競不等同于打游戲，它是競技體育。

　　也是2015年，《英雄聯盟》游戲的開發商美國拳頭游戲公司，把中國區域總部安在上海。中國業務負責人林松這樣分析“選擇上海的理由”：

　　作為外企，上海是中國英語水平最好的城市，外語人才濟濟；上海的商務環境，如辦公和場館、觀眾和玩家儲備等，全國數一數二；國際合作伙伴、品牌贊助商，如歐萊雅等眾多外企的中國區域總部在上海；整個中國95%的電競比賽、90%的電競俱樂部在上海，作為電競發源地，同行如暴雪、盛大、騰訊娛樂等，主要辦公室也在這里……

　　2017年，騰訊、拳頭游戲想要聯合打造一款電競類綜藝節目，而上海本就擁有得天獨厚的娛樂和傳播業優勢，大家相中了東方衛視任靜及其團隊。該團隊曾經出品了《極限挑戰》《天籟之戰》等一系列口碑節目。

　　為此，節目團隊總制作人任靜頭一次去現場觀看電競比賽。在東方體育中心，即便明星演唱會時都未必全部坐滿，但電競比賽那天座無虛席，一眼望去全是年輕面孔，氛圍之好、熱情之高，“被山呼海嘯般的情景嚇到，簡直把我驚著了。”任靜形容。

　　節目取名為《超越吧！英雄》，籌備期間，拳頭游戲再三強調《英雄聯盟》是一種夢想和體育精神，并提供了一部紀錄片。

　　紀錄片描繪了《英雄聯盟》進入中國8年來，比賽的奮斗歷程。這是5人一起進行的團隊賽，彼此互相配合，和籃球運動很像，個人技術再強，也未必能贏。中國隊伍一直想要進軍世界冠軍，但就像國足一樣，一年年沖擊，一年年失敗，始終被歐美和韓國壓著打。職業選手們訓練艱苦，但他們始終沒有放棄。這不是一群“網癮少年”，而是一群有血性的運動員。

　　大半年的時間，節目組邊看邊學，被電競選手們深深打動。有年輕人只揣著200元來到上海，住在浦東的毛坯房里，炎炎夏日沒有空調，冬天濕冷的夜晚只能睡硬板床，日復一日地訓練，終于打出了成績。

　　“感受到他們的可愛、真誠，不被人理解的掙扎，壯志未酬的遺憾。”任靜感嘆，既然做了這個節目，就要“破圈”，讓更多人理解電競的體育精神。不過籌備卻漸漸停滯。電競圈相對封閉，外人理解的電競就是打游戲，平臺、客戶等所有人都對節目心存顧慮。

　　直到2017年末，上海“文創50條”出臺。仿佛平地一聲巨雷，所有人都難以置信，政策會明確提出支持電競。任靜把“文創50條”全文打印，拿手里一條條對照，還特地去聽解讀50條政策的講座。

　　接著，雅加達亞運會有了電子競技項目。再接著，英雄聯盟職業聯賽的中國隊伍奪得世界冠軍。那天，全網“瘋”了。“IG奪冠”占據熱搜榜將近一個月，連不了解電競的網民都在問：IG是誰？哦，原來是俱樂部名字。就好比有一天，如果國足拿到世界杯冠軍，想象一下球迷會激動到何種地步。

　　沖擊了那么多年，終于圓夢。大家意識到，電競的風口終于來了。

　　彎道超車，對標世界

　　一開始就不走彎路，上手直接學習全球最好的體育直播

　　2018年，拳頭游戲一下子受到八方關注。林松接待了好幾撥各地政府的調研團隊。市場仿佛被打了一劑強心針，各層面開始重視電競。

　　比如場館。電競賽事對電力、網絡要求特別高，能舉辦國際頂尖賽事的場館非常稀缺，上海最有名的場館之一就是梅賽德斯-奔馳文化中心，然而它非常搶手，一般需提前2年預訂。電競得到重視后，場館的使用獲得了上海有關方面支持。

　　比如，過去與客戶合作，林松總要先普及電競是什么，帶著一堆數據見客戶。但現在，反而是客戶主動問林松。

　　還比如，各地政府紛紛邀請拳頭游戲把《英雄聯盟》的比賽放到它們的城市舉辦。2018年起，賽制改為主客場制。電競行業勢態迅猛，西安舉全市之力支持，武漢、長沙不甘示弱，一系列稅收優惠政策出臺，上海的一些俱樂部開始外遷。

　　但這并不意味著上海的影響力削弱，恰恰相反，從過去只有一家在玩，到現在俱樂部各有主場，比賽才會越發精彩。上海作為電競中心，反而更加凸顯了龍頭地位。

　　如今，拳頭游戲上海公司的人員約50名，95%是“85后”。林松比喻，拳頭就像大腦，站在行業金字塔頂端，思考聯賽發展戰略，制定游戲規則，推動商業生態。他們希望聚集最聰明的精英人才。過去，公司通過獵頭定向招聘，很多人來自麥肯錫、高盛，而2018年，拳頭游戲也走進名校開始了首次校招。

　　另一頭，《超越吧！英雄》節目組終于可以快速推進籌備。導演姜鵬杰原本從事體育賽事直轉播，對比中國足球，他詫異于中國電競簡直可以用“彎道超車”形容。

　　他說，中國職業足球聯賽創立以來，從甲A聯賽到中超聯賽，中國足球摸索了20多年，而中國電競5年就完成了整個過程。

　　電競職業聯賽已經值得中超去借鑒。電競選手戰前、戰后的準備、心理治療、科學訓練，也已快速追平國際水平。有些俱樂部不惜成本聘用最好的老師，如找來當年郎平使用的心理師。和職業運動員培養道路一樣，按照明星包裝選手，運營粉絲經濟，快速開發周邊商品。B站、蘇寧、京東等大公司也有了自己的電競戰隊。

　　值得一提的還有比賽直播水平，“我作為一名電視人，都覺得難以置信。”姜鵬杰說。

　　假設電視臺直播一場體育比賽，需用幾十萬元的設備，那么上海的電競直轉播公司，用的是200萬元以上的設備，硬件投入不計成本，立志做一流的畫面、一流的賽事播放。

　　過去，體育賽事直播一般由老師傅按老習慣傳幫帶，“這里切一刀，3號機準備”，于是徒弟們依葫蘆畫瓢。而電競直播不是，一開始就不走彎路，上手直接學習全球最好的體育直播，以最高標準要求一切，這幾年不僅追平了國際水平，有些細節甚至比歐美、韓國做得還好。

　　然而林松并不滿足。他認為我們應該對標世界頂尖的賽事，如英超、NBA、歐冠，相比之下，中國電競的職業化程度仍有待提升。

　　比如商業變現能力。電競不能過于依賴資本燒錢、外力輸血。“我認為一個行業要持之以恒，自己造血的能力必須夠強。”林松分析，英雄聯盟職業聯賽的線上觀看時長已經超過英超，但贊助費和版權費還比不上英超。商業售賣也沒到達英超、歐冠的水平，整個生態需要更多商業開發。

　　拳頭游戲也不只是一家游戲公司。每個游戲英雄都有符合自己設定的交響樂。它有自己的電音節、音樂會、嘉年華。《英雄聯盟》塑造了一個龐大的世界觀，世界觀的豐富程度被業內喻為下一個漫威和DC。

　　產業鏈中，人才更加難得。這款游戲進入中國才8年，人才培養需要周期，比如有資歷的教練十分稀缺。它作為競技體育的歷史不夠長，知識積累、理論積累還不夠深。

　　愛樂之城也是電競之城

　　青年文化往往誕生在上海，就像上海100多年前接受了交響樂、探戈，如今接受了電競、二次元

　　上海國正中心，是B站總部。2017年，B站打造了自己的電競戰隊BLG。

　　走進BLG辦公層，這里和傳統白領格子間一樣，唯一的不同是墻壁、玻璃門上總是裝點著B站卡通人物與戰隊的海報。

　　戰隊運營總監管亮，被親切地稱呼為貓姐，她曾是游戲《魔獸世界》的知名玩家，但很遺憾沒有走上職業電競道路。畢業后，有了一點資本積累，貓姐創建了“全球電競網”，網站流量做到日均百萬，職工一度達到100多人。

　　最初為了降低成本，貓姐把網站開在安徽馬鞍山，以為面向全國的網站窗口，員工屬地無關緊要，后來發現其實此路不通。當時的馬鞍山只有她一家電競公司，當地幾乎找不到電競和新媒體人才。無奈之下她應邀前往長沙開了分部，盡管當地政府十分支持，但所有賽事幾乎都在上海，編輯每次都要出差。除了比賽，發布會、選手活動等幾乎都離不開上海，編輯一個月將近一半時間往上海跑，差旅成本居高不下。2015年，貓姐關掉了長沙分部來到上海，2018年賣掉了網站，加入B站執掌BLG戰隊整體運營。

　　B站的優勢在于受眾本就年輕，更容易接受反常規的玩法。戰隊成立半年，多次拿下電競機構營銷獎項。比如，因為名為BLG，B站網友們戲稱戰隊為“板藍根”。沒想到，運營團隊真的去找板藍根藥廠談合作。傳統藥廠對電競并不熟悉，多次拒絕，終于，白云山愿意贊助。

　　2018年，夏季賽剛剛拉開帷幕，BLG戰隊出場的新隊服赫然印著“白云山 板藍根”字樣，頓時引發玩梗狂歡。網友們沒料到自己一時的戲稱竟然被“官方坐實”，有網友留言：我真的快要被笑死，接廣告的是個鬼才。

　　貓姐坦言，目前BLG希望拿下上海主場。畢竟B站總部在上海，可以共用行政部、公關部、物料部等多項資源。而更重要的是，“上海已經形成了電競中心，只有上海能相對輕松地找到靠譜的電競人才。其他城市更難，即便找到，也得從新手培養起來。”貓姐說。

　　林松也有類似觀點。電競是一條很長的產業鏈，除了“大腦”，也需“軀干”，如賽事執行、選手、裁判、解說、經紀人、組織者、營銷人才、傳媒人才等。

　　“我們只是掀開一角，但所見所聞，電競已經是一艘航空母艦。”《超越吧！英雄》聯合總導演張明博說。這幾日，節目已經進入尾聲。作為一檔電競綜藝節目，它收獲了圈內玩家的認可，也得到圈外觀眾的好評。有彈幕這樣感嘆：不會玩這款游戲的我，竟然看得熱血沸騰。“破圈”的目的達成。一個最鮮明的變化是，此前顧慮重重的諸多合作方，現在直接會問：咱們第二季什么時候做？

　　在節目里，除了職業電競選手，還有來自圈外的年輕人被電競吸引。比如職業鋼琴演奏家薛汀哲。

　　“80后”薛汀哲是南京人，經常來上海演出，每年至少四五回。有一年，他從外灘望去，根據陸家嘴高樓大廈的輪廓，畫了五條線，比作五線譜，創作了一首古典樂。從此，許多朋友總是誤以為他是上海人。

　　但他確實了解上海。他會去上海的菜市場聽吆喝，去弄堂里看晨練，去早餐店感受煙火氣。他也喜歡上海的美食，如響油鱔絲、草頭圈子、紅燒肉、鯽魚螃蟹湯等。他會在藍白相間的汾陽路咖啡館坐一下午，在外灘酒吧的天臺俯瞰黃浦江的夜景，在外白渡橋回憶影視劇中的片段。有段時間，還喜歡愚園路和鎮寧路的小店，經常在一間餐廳與一位滿頭白發的鋼琴師偶遇，一邊吃飯，一邊與這位老先生聊天。

　　“100年前，上海是中國和西方交流的窗口，100年后依然如此。”薛汀哲說，上海的老橋和老樓保護得好，人們穿著時尚，但背后斑駁的墻壁可能來自100年前。在中國，唯有上海能把東方與西方、古典和前衛融合得如此自然，又先進又懷舊，讓他著迷。

　　薛汀哲同時酷愛打游戲，抱著好玩的心態，參與了節目錄制。他發現編導都很年輕，“人人像打了雞血”，選手都快頂不住打瞌睡時，節目組的人依然通宵工作。被淘汰離開節目的那天，薛汀哲對隊友說：“你們趕上了好時候。如果小10歲，我真的會重新考慮自己的職業，做一名電競選手。”

　　在薛汀哲心中，這是一座愛樂之城，也是一座電競之城。歷史注定，青年文化往往誕生在上海。這里高校多、年輕人多、對各類文化更加包容、容易接受新鮮事物。就像上海100多年前接受了交響樂、探戈，如今接受了電競、二次元。

　　這點始終不變，它對尋夢的年輕人就始終充滿吸引力。